袁有江 穿行大別山腹地的六潛高速,劉家寶一直有個奇怪的方向感。明明是向南,他卻感覺向北。就連迎面吹來的冷風,打在車窗玻璃上的斜陽,隧道門口的警示燈都是反的。他似乎在逆著時間,逆著洶涌的潮水,從北向南奮力地游蕩著。 臘月二十七下午,他終于帶上沉默不語的兒子小影,將皮卡車開上了六潛高速,鉆過或長或短的隧道,越過或高或低的橋梁,像喪家犬極力甩開追尾一樣,左彎右拐,將斑駁陸離的山嶺丘壑,都遠遠地丟在了腦后。 高速路的另一邊,花花綠綠的車,一輛接一輛川流不息;而這一邊,只有他一輛車在飛奔。整個道路,就像是為他一個人準備的。他一邊開車,一邊合計,到皖鄂分界處的界子墩服務區停下吃晚飯。其實從時間和距離來看,應該在廬江服務區更合適。但界子墩服務區有好幾家餐館競爭,飯菜既便宜又好吃。那時,中午幾乎沒吃飯的兒子總該餓了。也許吃飯的時候,兒子會開口說話。臨走時,患有哮喘病的老父親,喘著粗氣跟他交代,小影不吃羊肉、豬肉,喜歡吃土豆炒牛肉。到時,他要點上兩盤,讓他吃個夠。只要兒子愿意跟他說說話,花多少錢他都不在乎。 夕陽落進了山巒。天色漸暗,氣溫漸低。相向而行的車道,擁堵不堪。不少車都焦躁地打開了車燈,各樣的汽笛聲,交混鳴響著,熱火朝天。他慶幸自己幾天前回來時,選擇在后半夜出發。那時路上沒這么擁堵。他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離家南下時,先是坐汽車到武漢,再擠上火車到長沙轉衡陽,往廣州的可怕情形。大致相同的距離,他在路上足足被折磨了三天三夜,才一身餿臭,腫脹著雙腿到達。那時,兒子還不知在哪個姑娘的肚子里。 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兒子現在已是大小伙子了。他已是兩鬢霜白。 當初真不該將小影弄進市里讀高中。不進城,他或許就沒機會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也就不會曠課逃學、打架鬧事,最終被學校開除了。更不會有現在的因集體嫖娼被抓……兒子初中畢業時,他跟老婆商量過,把他弄到南方來念私立技校。雖然入不了戶口,不能參加異地高考,總可以拿到畢業證。都怪老婆口口聲聲怕耽誤兒子前程,期望兒子在家讀個好高中,考個好大學,將來好就業,也能圓了她的大學夢。現在看來真是雞飛蛋打。 當初他為兒子進城讀書的事,到處低三下四地求人不說,還花了一年的工資。其實,到小影他們這一代,大學畢業,國家早就不包分配了。他見過那么多的大學生,都是自己出來打工謀生。有沒有學歷,還真看不出有什么差別。也怪爺爺奶奶,當初眼淚鼻涕地舍不得,說他們孫子愛學習,性情溫順,放心交給他們看管,孫子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這下倒好,沒“出息”先“出事”了。 去年,娘去世周年祭時,劉家寶回家,就看出兒子苗頭不對。他想硬著頭皮,將對他愛答不理的兒子帶走。可無意間看到的一幕,讓他改變了想法。隔代親,多說的是老人疼孩子,卻沒能道出深處的秘密。 那日午后,院子里陽光正濃。在樓上午睡的他,聽到樓下傳來悠揚、清涼的二胡聲。老父親因為胃病犯了,一直臥病在床。他回來時,父親說好多了,其實是在強忍痛楚,他幾次聽到父親的呻吟。他弓腰立在窗外向內望,只見兒子坐在床頭,搖頭擺尾,十分熟練地拉著二胡。這把用蟒蛇皮繃琴筒的二胡,是父親大半生的珍愛。兒子什么時候學會拉二胡的,他不知道。他聽出兒子拉的是父親的拿手好戲《二泉映月》。父親躺在床上閉著眼,粗糙的手指,隨著這滄桑的旋律,時疾時徐地敲著床單。看起來,爺孫倆都沉浸在這憂傷的曲調里不能自拔……這一幕,留給他的羞愧和辛酸,讓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沒有權利拆開這對相依為命的祖孫。 車過太湖,道路變窄。幾輛大車噴吐著黑煙,占據了前面的超車道。這些超高超重的大家伙,總是在夜晚開始上路。據說是為了降低被查車的概率。他減慢車速,回頭看了一眼。兒子靠在后面,戴著黑眼罩,耳朵里塞著耳機。不知道他是睡得正香,還是在聽那些烏七八糟的音樂。幾天前,和父親熟識的派出所所長的話,又擠進他的耳朵。 劉先生,你再不弄走你兒子,他會惹出大麻煩,一輩子就葬送了。你們后悔就來不及了。你父親老了,現在又一身病,指望他管教孫子,我看沒戲。你們別只知道賺錢,這可是一代人的大事。 大哥也說,現在這樣的情況,你最好還是將他帶走吧。家里有我照顧父親,你不用擔心。其實,這幾天他都看見了。小影已經到了誰都管不住的地步。 好不容易才勸順兒子,愿意和自己一起到南方。他本來是打算陪老父親過完年再走,但怕夜長夢多。兒子懷疑自己嫖娼被抓,是一個叫老三的家伙舉報的。他在謀劃著要找人報復。劉家寶只好別了老父親和大哥,在新年前兩天,心情沉郁地打馬南下。 上車時,他多么希望兒子能坐在副駕駛,一路上陪他說說話。可是兒子理都不理他,自顧坐在了后排。從上車到現在,三個多小時里,兒子總共只跟他說了兩句話。上高速之前,兒子跟他說,你去幫我買一瓶木糖醇。在白馬尖服務區加油時,兒子從后面探過頭說,你拿下充電器給我,手機要充電。找充電器給兒子的那次,他滿心期待兒子能在話語間,夾雜一個叫“爸爸”的名詞。可是,十幾年來,“爸爸”和“媽媽”這兩個詞語,早在他上初一時,就從兒子的口頭詞典里,被陌生化,最終刪除了。他有幸看到這兩個詞,是在幾年前,兒子發給他要錢的信息里。 超過大車后,劉家寶舔舔嘴唇,忍不住再試一次和兒子搭訕。他大聲地問,小影,你給你媽打電話說我們回來了嗎?沒有回應。小影,你媽給你打電話問了嗎?兒子終于不耐煩地取下耳機,但還是什么也沒說。只是往嘴里丟進幾粒口香糖,很響地咀嚼起來。他知道兒子沒在睡覺,就絮絮叨叨地說起來。既像是跟兒子說話,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媽早幾年就想辭工,但一直都不敢辭。也不是廠里不給辭工,是怕自己主動辭工拿不到補貼。按照勞動合同規定,員工主動辭職的,工廠不付工齡補助工資。被公司解雇的才補償。小影,你覺得這樣合理嗎?你媽在那家廠做了十幾年,按照規定,要是廠里愿意炒她,可得五萬多補貼,辭職實在是太虧了。小影,你有多久沒見到你媽了?一年半了吧?她最近查出有高血壓,已經開始服藥了。你有空要多關心她。 說起來,你媽的工作倒是輕松,就是責任重大。她在廠里看廢水處理,檢查排放的廢水是不是達標。上班時間就是看看儀表,抄抄記錄,按按開關。現在的環保工作,我們那邊抓得很嚴,間間廠都重視。要是你媽不負責,造成廢水不達標排出去,禍害了人家魚塘,不僅你媽要被處罰,老板也要被處罰。性質嚴重的,還要拉去坐牢。這樣也好也不好。好的是廠里不敢拿你媽怎么樣,最多不加工資。不好的是,你媽也在冒險工作……他看見兒子又戴起了耳機和眼罩,沒興趣聽他說話,只好失望地住了口。 路牌顯示,界子墩服務區還有三十公里。這段路,他盡量什么都不去想,集中注意力看路開車。可是,連日來聽到的、看到的事情,總是一不留神就浮上腦際,揮之不去。眼角還留有被擊打瘀痕的兒子,為什么對他犯的錯誤絲毫也不在乎?除了對他爺爺,他似乎對任何人都失去了親情和注意力。多年來照顧他,關心他的大伯,站在他面前,甚至遞煙倒茶給他,他都視而不見。兒子,是他和老婆在異地他鄉,時刻掛在心頭的一塊肉,是他們多年來吃苦受累、無怨無悔的全部希望啊。 可是,兒子的房間里貼滿了日韓明星照。凌亂不堪的桌面灑滿了煙灰。床上、衣柜、躺椅里,放的不是仿瑞士軍刀,就是裸體撲克牌、花里胡哨不能見光的三級片。靠墻地板上,一溜排丟著東倒西歪的皮靴、啤酒瓶、易拉罐……甚至,連安全套都不加掩飾地丟在那里。這哪還有一點點學生的味道?好端端的一個孩子,為什么進城讀兩年書,就變成了這副德行?聽大哥說,他從看守所保釋兒子出來的時候,他表現得毫不在乎,只罵罵咧咧地說了一句話,媽的,老子被老三坑了,遲早要去找他算賬。大伯,你先去幫我開個房洗洗晦氣,然后再吃飯。你別告訴我爺爺。 聽到這些,劉家寶的心都要碎了。兒子,從前那個憨乎乎、乖巧天真的兒子,小學時給他們寫信,總說要爭全班第一的兒子,完全走丟了。眼前這個小伙子,是如此的陌生。但,他吊梢的粗眉,分明的唇線,又不容置疑地告訴他,這就是他的親生兒子。 一股濃烈、沉悶的煙味傳過來,嗆得他連咳好幾次。他對兒子說,不要在車里抽煙,待會到了服務區再抽吧。兒子打開車窗,將香煙隨意彈射出去。 你什么時候學會抽煙的?他問。 沉默了很久,一種狂躁的爵士樂突然響起來,嚇了他一跳。 把聲音開小一點。你以后打算做什么?能跟我說說嗎? 不知道。 你愿意跟爸一起上班嗎?他做著不切實際的幻想。要是兒子聽話,他可以去求下以前他送外賣的飯店老板。兒子當個服務員應該綽綽有余。但他立即就否定了這個念頭。就算那老板愿意接受他,兒子也不一定干。跟自己擺車送貨,風里來雨里去,要幫著搬抬貨物,他這身板,估計根本干不動。那就托那個當經理的老鄉,送他再去技校讀兩年書,學點技術。比如學模具制作和平面設計。上次聽老鄉說,這兩個行當,現在工廠緊缺,很賺錢。可是,兒子現在這個樣子,還能去讀書嗎? 一排醒目的,越來越寬的斑馬線在眼前展開。他們駛入輔道,進入界子墩服務區。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星星點點的路燈,點綴著服務區廣場。低矮的、灰蒙蒙的冬青樹,隔開稀疏的車輛。滯留在外面的人,稀稀拉拉。清冷的空氣里散發著干燥的塵土味。 劉家寶夾起一大塊紅燒牛肉,往兒子碗里送,兒子毫不客氣地用筷子一打,那塊冒著熱氣的牛肉,小青蛙一樣跳到桌面上。我不吃,要吃你自己吃!兒子說完,沒事人一樣,用筷子夾起一小塊土豆,扔進嘴里。 他愣怔了一下,說,我聽你爺爺說,你在家最喜歡吃牛肉。 我只喜歡吃爺爺做的。 那你自己夾,多吃點。他夾起掉在桌上的那塊牛肉,放進自己碗里。他邊吃邊看著兒子,這小子只吃了幾塊土豆,一碗米飯幾乎沒動。 你就吃這么點怎么行?你看還要不要點些你喜歡吃的?等會我們要跑幾小時才休息,你會餓的。兒子朝他伸出手,說,給我一百塊錢,我自己去買。他掏出一百元錢遞給兒子。兒子打了個響指,朝旁邊的超市走去。 吃完飯,他打了一個包,提著走到車前。兒子站在旁邊,一邊抽煙,一邊打電話。只見他一會哈哈大笑,一會罵罵咧咧,一會怒目圓睜,一會又嬉皮笑臉。他皺著眉,看兒子手里移動的煙火,視線捉螢火蟲似的。一米八三的兒子,站在燈火闌珊處的身影,顯得過于單薄,但仍不失英俊。就是背有點微駝,頭發凌亂得像一把韭菜。他耐心地等著,十多分鐘后,兒子終于收起表情,上了車。他啟動車時,兒子將他放在副駕駛的打包盒提起來,下車丟進了后拖斗里。放在車里很臭!污染空氣。兒子說。隨后,兒子打開便利袋,拿出一罐啤酒,撕開一條火腿腸,邊吃邊喝起來。 多年來,習慣了開夜路的劉家寶,再次開上高速時,在心里計劃抓緊趕路,爭取明天一早到家。家里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最要緊的,有兩家飯店的送菜款要收回來。過年就不好討要了。老婆來電話說,她已經租好了新房,兩室一廳的。家具也都買差不多了。就是房租比以前貴一倍。老婆拍了房間布置的照片給他看,他嫌沙發買得太貴。老婆得意地回復,我兒子滿意就好。 我勒個去啊!車過南昌,坐在后面的兒子,冷不丁響亮地冒出一句話。 他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從后視鏡里看兒子甩頭發,仰臉。走了四百多公里,這是兒子第一次出聲。他趕著問,兒子,你說什么? 兒子的臉在后視鏡里,迅速又結成了一片冰。被他問急了,兒子冷冷地說,我什么也沒說。他還不死心,說,我聽你剛才說,說要去……去哪里嗎?他討好地笑著,小影,到了東莞,你想去哪里玩我都陪你去。過完年,咱一家三口好好出門轉轉,看看松山湖、威遠炮臺、南社古村落,去深圳華僑城、世界之窗也行,聽說這些景點都不錯。我和你媽還沒去玩過。往后,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 兒子將頭低得比先前更深,不搭他的話。線路又斷了。他收起驚喜,無趣地目視前方,看著灰白的路面從腳下流淌過去。如果不是偶爾的顛簸,發動機的鳴響,他簡直懷疑車子沒在走,像是停泊在河面上的一條小船。寬直的車道,只有稀稀拉拉的幾部車在奔跑。已經是夜里十一點多了,相向車道的車輛雖然比白天少些,但還是一輛接一輛,行駛緩慢。 停車!我要下去!兒子在身后突然大叫起來,像是瘋了一般,破口大罵,我操他姥姥的!我要回去滅了他全家。你快停車,再不停車我要跳了……他受到驚嚇,一個重剎車,車頭擺動,他連續修正方向不及,車子在劇烈晃蕩的滑行中,右車頭擦在了護欄上。右側車燈迅疾碎裂,一片濃重的黑暗罩住右邊。好在前后無車!車停下時,劉家寶驚魂未定地伏在方向盤上,氣喘吁吁,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兒子緊緊地抓住靠背,目瞪口呆。 缺了一只眼,屁股閃著黃色警示燈的皮卡,慢速進入了灣里服務區。 對不起。但不管怎么樣,我都要回去。我是被人害的。 你剛才差點害了咱倆的命,知道嗎?劉家寶忍無可忍地對兒子說,你這孩子太不懂事了!我們現在用什么回去?你看看,他氣急敗壞地指著往南昌方向的高速路,這么多車,要走到猴年馬月?天一亮,車會更多,回到六安就是明年了! 我不管,反正我要回去。老子要回去找老三,滅了他全家。 還有臉說人家害你,你們出去嫖娼是不是事實?就算真是那個老三舉報,你真能去殺了他全家?我看你是回去送小命。有本事你自己回,我不回!你明年也回不到六安。我去修車了,你想怎么樣,自己看著辦吧。劉家寶將車開進了修理部。 回頭望時,兒子單薄的身影,正焦急地穿行在車輛間,東尋西問。他大約是在和人商量,能不能將他帶回去。劉家寶遠遠地看著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盡力克制住焦躁、憤怒的情緒。幾天前的深夜,他出發時,老婆一再囑咐,你這次回去,不管咱兒子什么樣,怎么跟你鬧,你都不能跟他發火。要學會哄著他點,他畢竟還是孩子,才十七歲。這些年,咱們虧欠他的太多。父親和大哥那邊,你多給拿點錢。父親一直是大哥在照顧,咱兒子也多虧了大哥。要不是大哥幫忙,也許這回還出不來呢……想到此,他鼻子發酸。他一直在瞞著老婆,沒臉跟她說兒子是嫖娼被抓的,只說是和同學打架。 修好車,已經深夜一點多了。他偷偷地望著兒子,他在滿世界給人打電話。大約已經走投無路了。他結完賬,將車子開過停車場,沖兒子大喊,小影,你過來……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父子倆終于達成協議。下半夜三點出發,他送兒子回六安,陪他一起去搞清楚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他們將在下一個路口掉頭回去。兒子被迫答應了。劉家寶到服務區樓上,開了一個小房間,兒子進去倒頭就睡下了。 他呆呆地坐在床邊,看著身材修長的兒子。許久之后,他掩上門,悄悄地溜出去。服務區廣場上很熱鬧。從對面人滿為患的服務區,經地下隧道過來休息的車輛很多。高速路兩邊的服務區,在春運期間是互通的。他拿出手機,給老婆打了電話,說因為車子半路拋錨,找維修部花了好幾個鐘頭,現在又遭遇修路堵車,無法走了,只能在服務區過一夜,估計要后天才能到家。老婆只能囑咐他小心點,照顧好兒子。能趕在除夕前到家就好。 打完電話,他去超市買了一瓶啤酒,躲在二樓的走廊盡頭,一口氣喝下一半,然后趴在水泥欄桿上看天,灰蒙蒙的。高速路上,往南昌方向的車輛,開始變得順暢有序。地下拐角處,有個垃圾桶。他再喝一口,瞄準了垃圾桶,狠狠地將酒瓶摔下去。可惜摔偏了,瓶子撞在水泥地板上,飽滿的爆裂聲,讓他全身痙攣了一下。他看見瓶子四分五裂,瓶碴在白色的泡沫里,閃著晶瑩的淚光。他用手掌捂住口鼻,兇猛地嗚咽起來。 時近正午,車子淹沒在前不見首,后不見尾的車龍中間,拱卒一樣,一步一步往前挪。距離廬江服務區幾公里的地方,徹底堵死了。高速路成了停車場。不少人下車抽煙、隨地小便。有婦人捧著孩子屁股在路邊大便,有人打開保溫壺,為孩子泡方便面。空氣里混雜著嗆人的油煙、方便面和屎尿味道。簡直就是兵荒馬亂年代的大逃亡。兒子躲在車里打電話。劉家寶站在隔離帶,踮著腳尖朝前看。車龍一動不動。遠處淡藍的天幕上,一片灰白的云飄在塵囂之上,也一動不動,好像失去了漂流的方向。 不知什么時候,兒子站在了他身后。他一手捂鼻子,一手拽他的衣襟,大聲說,你回車里,我有話跟你說。劉家寶坐進車里,關嚴窗子,總算將喧囂關出去大部分。兒子皺著眉頭,說,我們從前面服務區掉頭吧。我已經叫一哥們去查了,也許不是老三舉報的。但是要給我哥們點錢。兩千。 你朋友去查,不會跟人打架吧? 他直接去問派出所的內線。 要這么多錢?我們現在怎么給他? 你打電話給她,叫她轉我卡上,我用微信轉賬。兒子有點不耐煩了。 他下了車,編了一個令人半信半疑的理由,叫老婆給兒子卡上打來兩千元錢。他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他覺得自己胸腔里正在裝填炸藥,又在被一股膨脹的氣體壓縮,只差一條引信了。 從廬江服務區調頭回來,重新踏上坦途。他沒再試圖和兒子溝通,只是兇猛地往前開車。兒子像是放在車上的一袋面粉,在后面搖晃著。從廬江到南康的七百多公里,他們只是在贛州服務區稍作停留,各自上了一趟廁所,抽了一支煙。 傍晚的時候,他將車開進了南康服務區。車油箱已經報警。加完油,他將車停在一邊,問兒子要不要吃飯?兒子搖搖頭。他去廁所,叫兒子在車里等他。等他回來的時候,看見兒子已經將車開到了入口處,坐在駕駛座上。 你要干嘛?快下來,不要開玩笑。 我開一段。 他伸手去拽兒子,這是高速路,不能開玩笑。 你不讓我開是吧?那我不回去了。兒子下了車。 你這孩子,你你,你到底要怎么樣啊?我都快被你逼死了,知道嗎?他朝往服務區廣場走的兒子喊。兒子沒理他,徑直走到綠化帶邊,掏出煙點上。 他鐵青著臉,攥緊拳頭,走過兒子旁邊,說,我不是不讓你開。你沒駕駛證,出了事就沒命了。就算不出事,你這也是違法,被警察抓到,連我也完了。 切!看不出你比我怕死。我早拿到駕駛證了。劉家寶記起去年給兒子匯過五千塊的學車費,也記得問過他車學得怎么樣,他說過可以開車了。但兒子不夠年齡,根本不可能拿到駕駛證,這是在騙他。要是出了問題……他不敢想象。我他媽真想狠狠揍你一頓! 兒子回頭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吊兒郎當地說,有本事就過來打。他優雅地彈出手中的煙蒂,說,不過我可警告你,我是不會不還手的。 ……你開到廣東路段就下來,那邊車多,我來開。行不行? 兒子轉身,從他手里奪過鑰匙,朝車上走去。 暮色彌漫,氣溫回暖,路上的車輛漸漸多起來。他提心吊膽地坐在副駕駛,左手扶著手剎,右手抓著車門把手,兩眼直視前方,嘴里不停地提醒不要超速。幾十公里之后,他發現兒子的車開得還算熟練,超車并道的動作較規范。他松開左手,調低空調,抹掉額上那層閃著銀光的細汗。 小影,前面過了贛粵收費站,就出江西了。你開進和平服務區,我要方便下。咱再換過來,那邊車會更多,司機的許多駕駛習慣都不一樣。 好。你不用怕,我開過很多車。 他松了一口氣,手按在手剎上。兒子,你車開得不錯。往后要是喜歡開車,就去拿個證,跟我一起送貨怎樣?那樣,我也能輕松一下。 廢話。你這個鳥車,加速到一百二全身哆嗦。 你都開過什么車? 奔馳、寶馬、奧迪,兒子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驕傲地說,還有泥頭車和三輪車,哥們我全開過。我有一哥們,是土豪,家里特有錢。他爸是副局長,給他買了一部寶馬X6,我們隨便開,撞壞有人免費專修。 那人要是出了事怎么辦? 這是人的命。該你死,坐在家里會地震。不該你死,上刀山下火海都沒事。 你這孩子……你這些話都跟誰學的。 網上說,廣州腫瘤醫院賣一種靈芝粉,治哮喘很好,就他媽太貴,要一千五一包。 真有的話,我到時陪你去買。他明白,兒子在惦記爺爺。 他發現兒子開上車,突然興奮起來,話也多了。身體抖動著,像一只發情的小公雞。 小影,你,你談過女朋友嗎? 吹了。我他媽算是看透女人了。兒子說。 你將來想做點什么?愿意進廠打工嗎? 不知道。 唉!我們當初出來打工,丟下你和爺爺奶奶在家,也是沒辦法…… 不說這個,你都說一萬遍了。兒子打斷他,說點刺激的。 你這孩子,我能有什么刺激的。 你在東莞搞過雞嗎?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鬧得他一時臉紅心跳,尷尬不已。 什么雞啊鴨的,你小子胡說什么。我跟你商量個事好不好? 你先說雞的事。一輛路虎飛速超過他們,拉起的風力,讓他們的車顫抖了一下,車頭也微微擺動了一點。劉家寶迅速緊張起來,小影,減速! 我是問,你在東莞找過小姐嗎?兒子抬手朝他伸出中指,做了個猥褻動作。 好好開車。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聽說你們那里到處都是小姐,隨時可以搞。前年都上中央電視臺了,名氣海了去。都是男人,我理解。你搞了就搞了,沒搞就沒搞,我又不會跟她說。我哥們去你們東莞洗過桑拿,他回來吹得神乎其神,羨慕死我了。 住口!你當我是什么人!輪到他不理兒子了。他屈辱地想抽一支煙。兒子的滿口胡言讓他心驚肉跳。那是遠遠高于他的,另一層人的生活。作為男人,他只是在電視播出時才知道,世間還有這么多無法想象的事情。當時,他只是獨自無聊地笑笑,覺得一輩子活得有點虧,有點無奈。兒子怎么會變得如此厚顏無恥。 你媽有高血壓。 你說過了。 我跟你商量個事。你到家不要提這些無聊的事。我跟她說,你……被抓,是因為和同學打架。還有,算我求你,你能不能叫她一聲媽?你知道這些年你媽……他又頓了頓,繼續說,她聽見別人孩子喊媽就想答應。我不要求你叫我爸,行嗎? 不知道。 我問你行還是不行?算我求你好不好? 不好。 你這孩子。注意路牌,前面兩千米是服務區,減速。天墨黑一片,偶爾能聽到隱約的鞭炮聲。右側雪亮的車燈,刷亮了路邊的隔離欄,斑馬線開始由窄變寬往前延伸。 你修車時,應該將左邊的燈也換了。兒子說,你看這一明一暗,像是鬼火。他沒有理睬兒子的意見。服務區停車場有人在放煙花,流星一樣的軌跡盡頭,爆開一朵巨大的,五彩繽紛的菊花。 夜里兩點多,他們轉上了廣深高速。他第一次驚訝地發現,路上的車輛特別稀,道路特別寬闊,兩旁的路燈也異常明亮,照得形同白晝。他的心里也亮堂起來。臨近東莞石鼓高速路口時,他對在后面沉睡的兒子喊,小影,小影,你醒醒,我們快到家了。今天過年了,我們倆是不是第一個走下東莞高速路口的?哈哈…… 剛過收費站,他的電話響了,是老婆打來的。他將車停在一邊,按下接聽鍵,不等老婆開口,就聲音響亮地說,新年好!我們下了石鼓收費站,馬上就到家了。 這才到啊?兒子餓了沒?老婆在電話那頭聲音異樣地問,絲毫沒有感受到他的情緒。他覺得有點不對勁。回頭看兒子,兒子正在路邊,一邊小便,一邊接電話。 你沒事吧?他疑惑地問老婆。 大哥來電話了。老婆哽咽著說,我,我本來,大哥叫我等你們到了再說。爸,爸已經病危,可能已經……老婆說不下去了,大聲地抽泣起來。 什么,什么時候的事?我,兒子……他的頭轟隆一聲,好像爆開了。電話里的聲音突然變小,小得他無法捕捉。他沖電話那頭喊著,你不急,我到了,我,兒子,我們馬上到家。他的眼淚接連不斷地涌出來,他趕緊抽手抹臉,咬著嘴唇,轉頭找兒子。 兒子正在將車往高速入口方向開去。他趕緊追上去,喊著,等等我!但車突然加速。他想著翻過柵欄,在入口處堵住車,但還是慢了一步,兒子開車已過了收費站。只給他丟下一句,我要回家看爺爺!他沖著收費站大喊,兒子,小影,你站住!你等等!我們回家,我們,我們一起走……但那輛疲憊不堪的老爺車,好像突然間充滿了青春的血液,十分沖動地奔上了主車道。 他扒著橘黃的站前欄桿,身體抖動得像一只被剝了皮的棕熊。

相信各位都知道做飯時產生的油污很容易依附到廚房墻壁瓷磚上去導致廚房看上去總是臟臟的用洗潔精雖然能夠有效祛除這些油污但是后續卻很難把洗潔精清洗干凈所以廚房清理一直是家庭煮婦和煮夫們的困擾那么小編給大家帶來的就是輕松清潔瓷磚大法只需要幾毛錢就能制出一種超能瓷磚清潔劑據說這可是家政阿姨們的獨門絕招哦趕緊一起來看看吧1首先準備一瓶500毫升的清水倒出一半至噴壺中2用瓶蓋做為計量器3取一瓶蓋肥皂粉、半瓶蓋面粉、兩瓶蓋陳醋、三瓶蓋酒精一起倒入裝有清水的噴瓶中4輕輕搖晃噴壺使這些添加物與清水融合這里要注意的是搖晃噴壺時會導致肥皂粉起泡所以切勿用力搖晃噴壺以免產生氣壓5接下來讓我們試試效果這里小編選用了一塊布滿黃色油斑的白色瓷磚6把自制的清潔劑噴在瓷磚上稍等片刻用抹布輕輕一擦油污便無蹤跡清潔劑還可以用于灶臺清潔也適用于油煙機玻璃罩清潔超給力的輕松清潔瓷磚大法已經教給大家了噴壺、抹布一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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